不做上班族後,還是常被問到:「你現在在哪裡?」
這句話問的是:「你現在在哪一家公司?」你一定也被問過這個問題 。業界的會議、朋友的 party、路上的巧遇、跑去插花的KTV,你坐下來,背後有人拍你的肩 ……「啊,你好你好,喔好久不見好久不見,哇你越來越年輕了……」( 這些沒營養的場面話講完後……) 「那你現在在哪裡?」
當你真的講出公司名稱,從他皺起的眉頭和遲了一秒的反應可以看出他 根本沒聽過,但禮貌上他還是要誇張地驚呼:「哇,好公司好公司 ,恭喜恭喜!」
有一陣子我生病住院,在社交場合別人問我同樣問題。「啊,王先生久仰大名久仰大名,您現在在哪裡?」「我在台大醫院。」「哇 ,好醫院好醫院,您是名醫,恭喜恭喜!」
這種陌生人也就罷了。很久不見的朋友,見面的第一句話不是問你健不 健康、快不快樂、戀愛了沒有、家人好不好,也是問你在哪一家公司。
我們真的在乎別人在哪兒工作嗎?當然不。你老實說 ,你每天拿到的名片,是不是一半都扔了?我們會問 ,因為這是判斷對方好不好、有沒有價值最簡單的方式。我們假設 :如果對方在大公司、有好頭銜、地址在信義區、公司有自己的 E-mail地址、名片上有合乎文法的英文翻譯,那他一定春風得意 。如果他在小公司、頭銜乍聽之下不知道在做什麼、地址在巷子裡 、用的是HiNet的個人 E-mail、名片的英文是中文的音譯,那他一定有問題!
如 果你問他在哪裡,而他的答案是「休息」、「整理」、「充電」、 「沉澱」,我的媽呀!我們立刻露出同情的眼光,然後假裝手機響了要 離開現場。第二天再跟別人八卦他被炒魷魚的原因,結論通常是他的態 度有問題。他當然不願被看扁,只好成立工作室。雖然只有自己一名員 工,也得叫某某國際集團。名片上的頭銜是「執行長」 ,雖然他也要負責清理魚缸。
我們會這樣勢利,因為社會一向以「學校」和「公司 」來評斷一個人的成敗。從小到大,名校的不自覺地抬頭挺胸
,外商公司的遞名片時比較神勇。我們對好標籤的人比較客氣 ,對壞標籤的人立刻存疑。
小 時候辛辛苦苦地唸書,不就是為了求一個好標籤,圖社會給我們善意 的偏見?我們擠建中、台大,因為有了這些招牌,我們就可以輕鬆地寄 生在裡面,什麼事都不做,坐享這些名牌免費贈送的好感 。我們可以完全沒有任何的想法或個性,但仍被大家公認為社會精英 。我們雖然從來沒走過伸展台,其實一樣是在靠外表吃飯。
進 了社會更是如此。社會認人,不看個人,而看個人隸屬的族群 。你個人究竟是怎樣不重要,因為也沒人有時間搞清楚你到底是怎麼回 事,別人給你的評價,在於你的「血統」和「家世」,在於你的公司 。你拿到一張名片,還沒跟對方講半句話,已經有了結論 :名片橫寫的優於直寫的、用阿拉伯數字寫電話的優於用國字的 、上市上櫃優於中小企業、外商優於本土。那些說「不好意思 ,我今天沒帶名片」的人,除非她是林志玲,否則你不會覺得他神祕有 趣,只會懷疑他失業心虛。
用學校和公司來判斷人,你只能判斷他的腦,不能判斷他的心 。能進名校好公司的,當然是聰明人。但我們都在名校好公司中見過壞 人。而且聰明的壞人,比笨的壞人更可怕。況且有了名校好公司的招牌 ,做起壞事來更為容易。
話 說回來,需要藉由名片來認識彼此的關係,大概也不是海誓山盟的愛 情。所以人的好壞不重要,只要雙方能夠履行權利義務就好 。於是社會上大部分關係,都是權利與義務、名片與名片的關係 ,而不是人與人、心與心的關係。我跟你熱絡,是因為你的名片上印著 某某公司的總經理。而不是因為你是王文華,你有你獨特的個性。
今年年初,我猛然發現:我的生活充滿了名片與名片的關係。去年 ,我還是MTV電視台的董事總經理,E-mail和 手機像動物園一樣擁擠,我因此變得狗眼看人低。公司電話響 ,請秘書過濾。手機響,如果對方沒有先報出公司名稱 ,我會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他是誰。假設,當初若是林志玲打給我:「王先生你好,我是林志玲。」我會極度冷漠。直到她說出: 「我是凱渥名模林志玲。」我才會:「啊,你好你好
,喔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……『那你現在在哪裡』?」
今年年初,我辭去工作。當我不再有那張名片時,E-mail和手機變得像殯儀館一樣死寂。我坐下,一個個檢查手機中的名字 ,發現其中一半不會再和我聯絡了。而我在公司的繼任者 ,同時間想必增加了很多新朋友。當過主管的人都知道 :就任新職時門口擺滿美麗的鮮花,卸甲歸田後門口只剩下扭曲的八卦 。
當我失去名片時,我的世界縮水了二分之一。也就是說我有二分之一的 人生,不是在做自己,而是在做某個角色的代理人。
做 代理人本身沒什麼不好。賺錢養家,光明正大。每個人都有角色要扮 演,成人生活就是如此。但關鍵是:當我們卸下角色之後 ,還有沒有一個真正的自己,在一旁熱身已久,可以立刻上場做救援投 手?而當我們做自己時,還有沒有真正的朋友,可以在烈日的球場 ,聲嘶力竭地替我們加油?
我自己是在不上班後才猛然意識到這個問題。不瞞你說 ,我的救援投手還沒 ready,我的啦啦隊大多缺席。這不能怪社會冷漠,只能怪自己粗心 。十年的職場生涯,我專注於做好公司給我的角色,全心全意讓名片發 光發熱。卻沒有認真做好自己,展現「王文華」這個人的人性 。我有很多老闆同事下屬客戶,但朋友和情人卻屈指可數。
不上班的這大半年,我改過自新,讓自己和別人知道:我只是我 ,不再代表任何其他的人和事。過去,我沾史丹佛、華爾街、迪士尼、 MTV
的光,也鼓 勵別人藉由這些名牌來認識我。現在,我必須加倍努力 ,純粹用自己的生活和作品來和世界交心。對老闆同事下屬客戶來說 ,我的價值因此減少。對親朋好友來說,我的人性突然增加。我是我 ,寶貝,好或壞,就是這樣。我沒辦法再用名片的蘋果光 ,讓自己更漂亮。只能靠內心的百寶箱,讓自己更堅強。
「You are back!」七月時,一位朋友在Messenger上這樣對我說。我才猛然省悟到:真正的自己,竟然已經失蹤了這麼久 。
老朋友會說「You are back」,但新朋友還是會問「你在哪裡?」碰到這個老問題 ,現在我的回答是:「Nowhere 。」
- Oct 01 Thu 2009 17:22
沒有名片,你還剩下什麼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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